焚

“怎么意思呢？我总在梦见姐。这几天接二连三梦见她，从没有的，感觉总不太好。”之凡下床，满腹心事地把脚伸进拖鞋，却呆呆地坐在床沿上发愣。

“梦呗，傻当真！”丈夫懒懒地翻个身，觉未尽，也不睁眼，一骨碌抱床睡去。

之凡没精打采地，心总像罩了油腻的，纠缠得难受。她一向自信对梦是很有些经验的。在她的经验里，梦有两种情境，主一天的快乐与忧郁。晴朗的梦境，如晨时开启的天窗，鲜气会撒着欢儿地拥着阳光挤进屋来，让人神气清爽，入肺的鲜气挟着氧，甜甜爽爽地由喉至胸充进每一个肺泡，痛快得人象暑日着了薄荷；晦暗的梦境却让人觉得是睡在迷雾里，醒在阴霾中。一睁眼，满世界的乌云都争着往心里挤，堵得人作呕。近日之凡总被晦暗的梦纠缠，所以心神不宁。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梦的事慢慢地不再被之凡放在心上。

“姐夫进看守所了。”有一天丈夫没头没脑地说。之凡懵了一下，“怎么会呢？这红遍县城的大英雄。怎么会呢，他这全县闻名的大英雄，北京给的光荣花还没蔫呢。”之凡叨念着，弄不清自己是在想丈夫说的事还是在想梦的事。

当天晚上，电视台的报道印证了这个消息。在荧屏里，姐夫被当作公安干警的特大战果公之于众。画面上他高大的身躯不再挺拔如塔，他蜷缩着，低垂着头，看不见他的面孔和眼神。那样子，真个和别的罪犯无两样分别。

这一夜，之凡的脏腑都被搅碎了。这现世的人们怎么了？变魔术似的。姐夫两个月前还戴着光荣花跟着英模报告团满世界宣讲报告呢，那气派！那荣光！电视台整整追踪了一个星期，综合、百姓话题、蓝盾之光几个栏目花样翻新地采访他，报道他。

一名不闻的平民百姓一时间被聚焦荧屏，他自己都蒙了。这都为啥？因为他能舍身擒匪，在持刀抢劫犯面前临危不惧。没点儿英雄本色，这事干不来。据后来公安的人说，那劫匪是在逃的死囚犯。吓，好险呢，要不是他个儿大力足胆儿壮，说不定早成了那亡命徒的刀下鬼了。想起护城河冰水里的生死之搏，还真有些后怕。为这，姐总在嗔骂他“不知死活的东西”。他也不反嘴，只执意说，那被劫的老太太当时跪在面前求救，谁不动真格儿的谁不是人养的。姐说不过他，拗不过他，骂骂咧咧就不再理他。“姐有这么个不要命的护花使者守你一辈子，谁有这福啊？”“呸！为别人肯舍命，为我未必！”嘴里怨，心里美挂在脸上。在姐眼里，夫妻二十年丈夫从没像现今这么男人本色，这些天她就不止一次这么夸他，她夸他是真爷们儿。

与现实的许多斗匪英雄相比，姐夫是幸运的。用他自己的话说那叫有惊无险。最可观的回报是他得到了政府和有关部门以及他所在单位丰厚的精神物质奖励。国家、市、县的英模证书，奖章，5000元奖金，单位还给升了两级工资。美得他，满身的光环，满脸的灿烂，老感觉自己走到哪儿都亮一片。

有精神在，气韵也升华。是啊，昂首做人，即使最卑微的人也能掂出大写人字的分量。那天，他夸大口说，公安局的李局长要调他到公安局工作，他说自己单位也需要他这样的经警，即使不做公安，也肩负着同样使命。为这，李局长不吝赞赏又表扬了他。

然而，事隔俩月，怎么这一去，就被公安送了看守所了呢？就说在电视屏幕上，一个节目两张脸，这全是怎么了？突然一阵狗吠，吓得之凡打了个寒颤。她惦念姐，想她会支撑不住生出意外，心里越发缭乱。

第二天下晚班已近八点，之凡和丈夫来不及吃饭就匆匆西去。姐家住的是百货公司的居民楼，这片民居远离城区，民宅陈旧，东南面与一片村舍相接，脏乱不说，岔路多，路径窄，没有路灯；西侧一墙之隔是个服装厂废址，年久闲置，杂草齐腰。贴着服装厂的墙根，有一条土路，车辙很深，之凡夫妇俩推着车深一脚浅一脚终于摸到了姐家门口，时已过晚九点。由铁门锈洞望进去，小院内漆黑一片。敲敲门，慢慢有了声音。灯亮，门开了。姐站在灯下，脸色惨白，嘴角挑了挑，好像举不起太僵沉的面皮，终又落下复原。

进屋落座，大家好一阵沉默。满屋的空气像凝固了的雾气，让人呼吸困难。

“姐夫的事儿我们从电视里知道了。”之凡说。

没有回声。姐木然地坐在那儿，眼睛对着台桌的一角。

“前两天还好好儿的，怎么就进去了呢？”又是一阵沉默。一根烟的功夫，姐才缓过神儿来。

“说起来，恨死我。这俩月不知道我跟他干了几场架，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话一开口，她那眼眶的泪水也像开了闸门。

“年初，他和远亲舅家的表姐承包了文化站的录放厅，舞厅，收入还可以，他说照这么干下去，再加上我俩工资，不出两年我们就能搬进城内新村，住上双气大居室的好房子，接孩子姥爷一块儿住，不再让他老人家晚年孤零。这么干了仨月，”姐停住话儿茬，擦干了眼泪，把头转向之凡俩：“总嫌怨钱赚得慢，治安科长李谷的外甥找他一趟，卖给了他几盘带子，他就着魔似的泡在家里看。那是什么玩艺儿啊！我数落他，他就烦，他越烦我越长火，一来二去，脾气赶脾气我俩破了脸，动了手，结婚二十年我们干仗没这凶过。后来我好言劝他，咱干营生可不能在这上栽跟头啊。不干净的钱咱不挣，违法的事不能干。不得安宁的。住这房也没啥不好，都住出感情来了，哪能说走就走。我还告诉他，录放厅的前任营主就因为不规矩被判了刑，咱可不能跟他学。他满口答应。

一个月前，李谷外甥又来找他，我就起了疑心，可是已经晚了。

有天晚上，都十一点了，大半夜的我壯着胆子到文化站去了。妈呀，录放厅外好几个人在那儿晃，也不进去。借着灯光我看见，其中一个我认识，是治安科的丁大勇，以前他是这儿的熟客，可没少进去看录像，今天咋回事儿？那阵势，吓出我一身冷汗。我直奔内室，你姐夫说放放 又不犯法，收入又好，为啥不干呢？人家东城录放厅放的比这过瘾，两年了没事儿！人家都说，这行当没这玩艺儿不赚钱。我没工夫跟他磨牙，拉着他往外走：你去外边看看，治安科的都来了，就造吧你！他真吓了一跳，跟我到门外，可一个人影都没有。“唬我是吧？回家，我送你，我的事儿你甭操心。”

他说的话我半信半疑。回到家，想也想不明白。放 也许不犯法？我经常看见别的录放厅广告牌上写着《xx色狼》、《脱衣 》之类的，他们确实也没事。

直到被公安抄家那天也是稀里糊涂，以为违了规矩顶多罚款长长教训。款也罚了，谁知半个月后人又进了看守所。公安里人说他这案子还不轻呢。他主动交出的十盘带子被公安到市里作了鉴定，说都是禁放的录像带，他违禁录放四十多人次，至少要坐五年的牢。

邻居张婶儿说她有个熟人认识批捕科的人,拐弯抹角摸上人家的门，送了两千块钱，也不知道好使不好使。”

说了一堆话，姐好像轻松了一点儿。

“这不是花钱打水漂玩儿吗？”“咋说呢？”

“没咋说。就说让我回去等信儿。”

“傻呀你！都捕了还往人家手里塞钱。”

好容易抓一根救命草却是这个结果，姐现出绝望来。想说话，声音又被哽住。

“事已至此，急也不挡事，再想想办法。那合伙人不是远亲表姐吗，她的亲娘舅不是派出所的所长吗，他外甥女出了事他能不管？”之华姐像开了窍，几个人还商量着为姐夫找个好律师。

很长时间，之华姐没再提花钱的事。但听人说她那冤枉钱没少花。之凡丈夫出面请来了律师，姓文，地方上名律。

文律师见过姐夫。姐夫却很执拗，态度坚决地说不需要什么律师，不需要辩护。他说，大丈夫敢做敢当。他向取口供的人说录放厅虽是合伙经营，凡事都由他一人作主，合伙人麻兰是他的雇员。他告诉律师女人家不容易。文律师说，这一番口供是量刑的关键，他把主犯的罪名自己担当起来，后果是很严重的。

“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死性不改，刀架脖子了还义气呢！他咋不想想家里的女人有多难呢！”

开庭那天，之凡陪姐去参加厅审，不用说厅审出奇地顺利。厅下姐始终没断了眼泪，厅上姐夫还是一脸木然，只与姐目光相遇的时候，掠过一缕茫然和负疚的情绪。

不久，一纸判决书到了之华姐手里，刑期三年。听别人说那女合伙人并不如他所愿，被判刑一年半。他们都将被送天津服刑。

去天津之前，姐和姐夫又见了一面。见面那天，姐夫抱着姐哭作一团，道不尽的情意，悔意，失意。男子汉的眼泪痛断肝肠。临别，姐夫含泪交给姐一样东西，是他在看守所里用的白褥单。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他说那是他的真心忏悔。他说忏悔之后他轻松多了，有了这个忏悔书，他可以平静地承受狱中漫长的日子。他说他会好好改造的，争取减刑早日出狱。

姐夫不在的日子，这个忏悔书成了姐的陪伴。她把它放在自己的枕边，那上面挂满了她的眼泪。

在邻居看来，姐家的日子却出奇地平静。姐是个小学教员，每天按点作息，生活有规律，也有节奏。儿子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去体校念了两年书，又到天津远郊的一个加油站当了保安，工作也算有了着落。姐每月中旬去天津一次，给狱中人带去吃的，穿的，换季的时候，一月两次。她还用很少的花销装点了房子，铺了地板砖。家像新的一样。

刑满回家那天，姐夫一脸旧日春光不再，黄黄瘦瘦的，背也驼了，人变得沉闷寡言。他不可能再是过去那个动作敏捷，猿窜马跳，露着两颗金牙满脸堆笑的大个子篮球队员了。没了公职，前途也一片茫然。

那天晚上，简单的晚饭后，姐、姐夫在前，之凡俩在后，到远离民宅的一片空场上停下。缓缓的有一包东西被姐打开。那是姐夫的英模证书和狱中忏悔书。夜幕下月牙高挂，摇曳的火光吞噬着往日的荣光与罪孽的交织体，升腾着又消失在黑夜里。

共 667 字 1 页 转到页 【编者按】一片光明的前途，竟败给了金钱。文章以一个梦境开始，揭示了事件的晦暗结局。英雄在俗世中打滚，不可避免地沾染了铜臭，走上了违法的道路。作者以真实细腻的笔触，写出了笼罩着英雄光环的姐夫的蜕变。结尾意犹未尽，忏悔有时候来得总是太迟，人生无可逆转。焚，极有喻意，焚去荣光与过去的污浊，英雄的灵魂正在经历一次真正的涅槃。有现实意义的作品！【：紫玉清凉】

1楼文友： 18:00:04 文短意丰，一个人的蜕变与重生，尽在其中。感谢赐稿，期待更多精彩！

2楼文友： 18:01:52 焚去污点与过去的荣光，新的人生将会敞亮的开始。文章对于人生的启示深刻，在物欲横流的当下，该怎样把握自己，不让欲望左右人生？问候刀郎！

回复2楼文友： 18:40:15 感谢问候。心里暖暖的。请多多赐教。